（4）


「真的很對不起，豪炎寺さん……」
助手席上的宇都宮虎丸烏雲蓋頂神色凝重的模樣並沒有隨時間流逝而減輕半分，這是他今天的第幾次道歉，豪炎寺修也早已不記得。一手握著方向盤駕駛著，另一手則用手肘頂著車門，手臂撐住下巴的他，也只得再次保持著一貫的冷靜與理智的態度去回應。
「那不是你的錯，近來我也隱約感到快瞞不下去，畢竟那是夕香。」
「但是……」
說到底還是自己的不謹慎才造成現在的局面。

中午時分的那場吵鬧過後，虎丸四處找尋消失在他眼前的豪炎寺夕香未果，心急如焚的他顧不上將可能如何被責罵而聯絡了豪炎寺修也說明了事情。結果豪炎寺修也並沒有詰問他什麼便放下手頭上的工作與他匯合，二人一同在稻妻鎮到處巡迴尋找著夕香的蹤影。
然而，走遍了她有可能會去的地方都不見任何蛛絲馬跡，只能推測她大概未停留在同一個地方而四處浪蕩，與他們屢屢擦肩而過了。

眼看著驅使著餘暉把天空的湛藍染成淡淡紫紅色的夕陽漸漸西下，夜幕馬上就要降臨，距離夕香失聯已經將近六小時，虎丸豈能不愈發著急。尤其是他親眼目睹夕香那傷心欲絕的表情，他還是第一次發現那個堅強的女生居然能哭得那麼慘，要是她因此出了什麼意外，他絕對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別太擔心，那可是夕香，不會有太大問題的，她累了就會回家，說不定現在已經在家裡了。」
「真的是那樣就好……」

虎丸苦笑著附和，他又何嘗沒聽出豪炎寺修也故作輕鬆的話裏隱含著的略略的擔憂？豪炎寺修也有多重視妹妹虎丸比誰都要清楚，所以他才更加迫切想要找回她。

高級的紅色跑車穿梭過稻妻鎮的大街小巷，一路緩速行駛，虎丸依然毫不鬆懈地翹首張望。
當跑車駛入橫跨河川的混凝土大橋時，懸在半空的橙紅色大圓盤彷彿不到最後一刻也不肯罷休那般地仍散發著耀眼的光輝，散落在寬闊流長的河面上折射出閃閃發亮的金色，虎丸不禁被黃昏過於燦爛的景色吸引，出神地呆望起窗外。

就在下一個瞬間，有什麼濃黑的東西掠過視野，極其短暫卻又確實遮擋過閃爍的光芒半秒。
他根本沒來得及確認那是什麼，喉嚨卻已不自覺地大喊了起來：「停、停車！！！」

紅色跑車駛近車道旁，甚至還沒徹底停下，虎丸已經迫不及待地推開車門跳下三步併作兩步在人行道上往回跑去。雙腳著地奔跑起來的那刻他懸在半空的心頭大石才一步一步落下，喜形於色的他顧不上呼吸的不穩高聲喊著她的名字。
「夕香さん————！！！」

雙手伏在橋欄上半垂著眼皮怔怔地望著泛著粼粼金光的河面發呆的豪炎寺夕香聽到有誰叫喚自己的名字，略帶慵懶地站直了身子往聲源方向轉身望去。
「…虎丸くん……」
或許是數小時前的過分激動消耗她太多能量，此時的她看上去相當疲憊，加上理智恢復頭腦得以冷卻，她對虎丸的突然出現表現得相當平靜。

「夕香さん，你都去哪裡了，找死我了。」來到夕香跟前的虎丸蹙著眉頭，既像擔心又像安心，表情複雜得難以形容。
「對不起…」夕香淡然地道歉。
「……嗯，但是沒事太好了，擔心死我了。我和豪炎寺さん一直在找你。」
「…？哥哥…？」

豪炎寺修也被提及的那刻夕香寫滿倦意的臉上稍微掠過一點特殊的顏色。
說到底還是會在意，還是忍不住去關注。
哥哥他……在找我？
她正準備開口問虎丸些什麼，就在那個瞬間——

「夕香。」

從虎丸背後驀地傳來的親密地喚過自己名字的聲音熟悉不已。
注意力渙散的她剛才只管直愣愣地望向近在眼前的虎丸，完全沒注意到有另一個人正迎面逐步靠近過來。聞聲的她順著音源方向滑動眼球，視線從虎丸左肩上方穿過，投射到那高大的身影上——

蓬鬆垂下的奶油色的頭髮微微卷成波浪狀，髮絲下部挑染著顯眼的藍綠色。
曬成健康的褐色皮膚的臉端正英氣，左耳上紫色綠色的兩個耳環在髮間若隱若現。
墨藍色圍巾的裝飾下，紅色西服上衣鈕扣打開，除了金色吊墜的項鍊外，白色V領襯衫前更點綴著寶石掛飾。
這一身過於華麗似乎暗示著他的身份較別人特殊，衣著顯露著的玩世不恭的風貌更讓人產生一種想要敬而遠之的感覺。

這個人是石戶修二。
管理足球的最高領導者，第五部門的聖帝，石戶修二。
她從前就在各種體育新聞裡道聽途說過這個名字，從來未在意。今日在網絡檢索他的名字才對此人有了最基本的認知。流轉在網絡上的他的情報裏包含了新聞圖片，雖說並未清晰地映照出他的正面容貌，但從那身姿那打扮，夕香百分之百肯定眼前此人正是石戶修二。

而她應該跟這個人毫無關係才對。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眼前這個全身散發著陌生氣息的名為石戶修二的男人，會如此親密地稱呼她？那沈穩的聲線，與她有幾分相似的輪廓，凝望她時無比溫柔的眼神……
為什麼會跟她哥哥豪炎寺修也如出一轍呢？

石戶修二……
豪炎寺修也……
明明天淵之別的兩個人啊……

夕香漆黑的雙眸裏倒映著混淆的神色，彷彿在警戒著什麼那般目不轉睛地死死盯著眼前的人，一言不發的薄唇閉鎖，幾乎都要忘記呼吸。
這應該是一個兄妹久別重逢的感人場面，然而她此刻的保持緘默卻讓氛圍顯得有點不妥。

「夕香。」

或許是見她久久未回應，豪炎寺修也再次喚過她的名字，同時腳步邁開，伸出左手想要更靠近到她身邊然後像往日哄她那般輕撫她的頭部。
然而她卻沒有給他完成這一連串動作的機會。
就在他身體前傾的剎那間，夕香突然脫兔般敏捷地往左後方退開兩步，半身躲到了虎丸的斜背後，指尖輕輕地扯起虎丸右臂衣袖的她，目光卻未從他身上移動半分。

「誒？！夕、夕香さん？！」
突然被當成盾牌的虎丸費解地望了望夕香，卻因角度問題看不清她的表情。
「怎麼了，夕香さん？是豪炎寺さん……」
「不對……」語調低沈的一句截斷了虎丸尚未說完的語尾詞。
「誒…？」虎丸一瞬間還以為聽錯了什麼，「你在說什麼，夕香さん？是豪炎寺さん……」
「不對。」再次否定。

並非斬釘截鐵的一口咬定，沈穩的語氣卻堅定得不留任何反駁的餘地。

浮動在三人間的空氣急速冷卻直逼冰點，冷戰般的氛圍讓夾在中間的虎丸茫然無措，明顯慌亂起來的他連忙開始解釋。
「夕香さん，那，那個…衣著形象是有點改變了但確，確實是豪……」
「都說不對了！！」
驀地高揚得尖銳刺耳的音調喝止住虎丸蹩腳的話語。
「他……他是石戶修二，才不是豪炎寺修也……這個人…才不是我哥哥！！」

明明並非身處狹小密封的空間，她激昂的咆哮卻響徹了他們整個世界，從耳邊一路迴盪至體內的每個角落。剎那間彷彿被施加了時間停止的咒語，三人僵著在原地如木頭人一般一動不動，唯獨三人三種顏色各異的神態，默默地透露著他們內心各自所受到的震撼。

良久，沈著成熟的男性聲線首先打破了靜謐——
「虎丸，送夕香回家。」

徹底出乎意料之外的虎丸喉嚨不自覺地發出一聲「誒？！」的詫異之音。回頭一看，豪炎寺修也早已背向他們邁開了腳步，寬厚結實的背影在金橙色的夕陽照射下，投影出濃黑的陰影。

「豪，豪炎寺さん…！？」
為什麼就這樣離去？難得跟夕香桑見上一面，解釋事情姑且不說，難道連一句話也不跟她說就這樣默默離開嗎？
「等、等一下！！豪炎寺さん！！」
虎丸不假思索便想要追上前攔截。然而雙腿才剛跨出半步，右臂卻驀地被施加一個反方向的拉力阻止他的前進。
「夕香さん！！」
回頭望向狠狠扯住不讓他離開自己半米的夕香，再轉頭望向漸漸遠去的豪炎寺修也，進退維谷。

——再磨蹭下去的話豪炎寺さん又會消失在夕香さん眼前了！！

焦灼至極的虎丸連忙收起右手想要從夕香的阻撓裏掙脫開來，然而纏繞在他手臂的力度卻無半點鬆懈，意識到他馬上就要甩開她隨他而去的夕香反而把他的手臂幾乎環抱起來奮力扯住。

「夕香さん，放開我…！豪炎寺さん他……」
「不要！！不要走，虎丸！不要再為第五部門的人做事了！！」
「我只是為豪炎寺さん……」
「那傢伙根本不是哥哥，他可是聖帝石戶修二！！是我們的敵人！！」
「豪炎寺さん不是敵人！他是你哥……」
「不是！他不是我哥哥！不是！！我哥哥是豪炎寺修也，不是第五部門的聖帝，不是什麼石戶修二！這個人不是我哥哥！！！」
「夕香さん…！！」

啪！

——清脆響亮的一聲為這互不相讓的激烈駡戰畫上句號。

「虎丸！！！」緊隨其後的，是豪炎寺修也氣急敗壞的一聲怒喊，以及急促往回的腳步聲。

突襲而來的衝擊讓夕香不自覺地鬆開了抓緊虎丸的雙手。
霎時間根本沒明白發生了什麼的她，只是本能地抬起右手，用手心貼上莫名其妙地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刺痛感的右臉頰上，驚愕的視線投射在虎丸懸在半空的赤紅赤紅的手掌好幾秒，才醒悟自己被眼前的男人狠狠地甩了一個巴掌。
一種無法形容的酸楚直衝她的鼻子，眼眶一熱視野便模糊開來。

「……非常抱歉！！！！！！！」
收回手臂的虎丸後退半步朝簌簌落淚的夕香深深地彎下腰。
鄭重誠懇地表達歉意的他聲音極其鎮靜，臉色也不見絲毫慌亂，訴說著他此舉僭越的行為並非火冒三丈的一時衝動。
「但是，真的，請夕香さん不要再說著那麼任性的話了！」

顫抖著雙肩的少女淚眼朦朧地看著表情凌厲嚴肅的虎丸，在她面前從不發火永遠擺著笑嘻嘻的充滿自信的臉的他這般端正態度的神情叫她不由得膽怯起來，強忍住喉嚨的哽咽。

「夕香さん，」虎丸毫不隱瞞地直視著夕香，「為什麼不嘗試冷靜下來面對豪炎寺さん？他是你最重要的哥哥不是嗎？為什麼要說著那些傷人的話？難道你沒看到嗎，豪炎寺さん痛苦的神情？」
「……」
「…虎丸……」

或許是如此嚴厲的虎丸實在過於罕見，連回到二人身邊的豪炎寺修也也多少顯得無所適從，只是喃喃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悄悄窺伺泣不成聲的夕香的那刻竟意外地發現她似乎也為虎丸的話所驅動，正凝視著自己——那對與自己十分相像的明眸裏溢滿了溫熱的淚水，楚楚可憐的神情牽動著他拼命想要封閉起來內心。

「豪炎寺さん一點都沒變過。」虎丸接著說道，「對足球，對夕香さん，對所有同伴的心情從來都沒有變過，甚至為了保護這一切，豪炎寺桑さん傾注自己的所有，眾叛親離他都忍耐，這條路再艱難他都決心要走下去。為什麼這種時候夕香さん不能體諒他，豪炎寺さん明明那麼需要夕香さん的支持啊！」
「虎丸…不要再說……」豪炎寺修也插嘴到。
「不，我要說！」虎丸像是鐵了心那般也不回頭看他一眼便繼續朝夕香說著，「為什麼豪炎寺さん要改名換姓，為什麼要加入第五部門，為什麼要當聖帝，夕香さん有想過嗎？夕香さん會傷心會生氣我很諒解，因為誰也不願意告訴你事實。但是夕香さん有想過為什麼豪炎寺さん不肯告訴你，他是不是有什麼苦衷？夕香さん有考慮過嗎？這一年多，離開球場，離開自己的家，就連最重要的妹妹都不能見，豪炎寺さん到底有多難受？為什麼你不嘗試……」
「虎丸…！」再次打斷虎丸的豪炎寺修也的聲音裏透出一陣惱怒。
「豪炎寺さん！把事情告訴夕香桑さん吧！沒有必要再堅持……」虎丸轉頭對豪炎寺修也說道。
「不行！」斬釘截鐵的拒絕。
「為什麼？！這樣下去誤會永遠都不會消除，夕香さん和豪炎寺さん都只會越來越痛苦……」
「沒關係，我沒有痛苦。」
「不痛苦為什麼擺著那樣的表情？不要再阻止我了豪炎寺さん，我現在就要告訴夕香さん事實的真相！」

事已至此根本沒有隱瞞下去的必要。
實在無法眼睜睜看著對自己最重視的兩個人互相傷害而坐視不理的虎丸顧不上豪炎寺修也的想法，決心要把事情全盤托出。他願意聽從豪炎寺修也的任何吩咐與指示，唯獨這次，就這一次便足夠，他要貫徹自己的意見。

「夕香さん，你聽我說……」
就在轉身背向他的虎丸正要對夕香開口的剎那間，左肩忽然被一道強大的力氣抓緊，並往後狠狠地扯去，頓時重心不穩的虎丸雙腿往後退去半步，身體亦被慣性側向了左邊，同時一聲充滿火藥味的咆哮轟隆隆地在耳邊炸開——
 
「不要把夕香拖下水！！虎丸！！！！！」
「…豪，豪炎寺さん……？！」

眼看著被一聲怒吼嚇得丟了魂一般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的虎丸驚詫的神情，豪炎寺修也才意識到自己由於過分激動一時失控作出了無禮的行為，連自己也驚訝得有點不知所措。
「抱、抱歉……但是…我真的……」
趕緊道歉的豪炎寺修也欲言又止，手指發狠地捏緊雙拳拼死把衝動吞回過後，他松下囤積在肩膀上的力氣，轉身丟給虎丸恢復冷靜的一句，「沒事的，虎丸，你把夕香送回家吧。」

與方才如出一轍，豪炎寺修也背對著他們二人故作瀟灑般的遠去，彷彿剛發生的激烈爭持根本並不存在。

「豪炎寺さん……！」
高聲呼喊的虎丸想要挽留，豪炎寺修也卻彷彿完全沒聽見那般沒有半點回頭或停步的意思，一味往前走去，越走越遠，好像馬上就要脫離這金黃色的世界而被濃黑陰影所吞噬一樣。

難道又回到起點了嗎？難道真的可以當什麼都沒發生嗎？
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彼此關心彼此需要，為什麼卻要如此固執，為什麼到最後一刻仍是一言不發就要分道揚鑣？
他到底該怎麼做？要怎麼做才能消除兄妹二人間的誤會……？！

墜入迷惘的虎丸默默無言地目送著豪炎寺修也，卻只能不忿地捏緊拳頭，什麼都做不了……

然後，毫無預感的，對自己的無力感到沮喪低落的情緒被一把輕柔得羽毛般的呢喃擁抱住。

「等一下…」

差點以為自己聽錯的虎丸轉頭往聲源方向望去——少女擰成八字的眉頭不知何時染上了不捨的顏色，目光一絲不苟地直指遠方的背影，抱拳捂在胸前的手輕輕地顫抖著。
「哥哥…等一下……哥哥——————！！！」

與前半句的氣若遊絲截然相反，深呼吸的一口空氣化作聲波全力釋放開來的後半句，像一陣龍捲風那般席捲而過，掀翻起埋藏心底的所有思念。
遠在前方的豪炎寺修也故作瀟灑的步伐頓時停下，身體無法拒絕最愛的她力竭撕聲的呼喚而回頭——

「你總是這樣……什麼都自己一個人扛，裝英雄，好像很偉大的樣子……卻不知道這樣會傷害了身邊關心你的人！」
「夕香……」
「告訴我！哥哥…告訴我吧！！」

凝視他的雙眸依然淚光閃閃，卻不知從何時何處開始透出金剛石般堅定的光輝。



—TBC—

豪炎寺桑終於登場了，撒花～
最初是打算4節完結的結果是不行了，於是下1節就結束XD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