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io Quattro


当泽田纲吉正式宣布要将一平送还风纪财团的时候，彭格列家族内有不少表示安心的，但更多的是强烈的反对与谴责。
他们说，她是叛徒，就算她为彭格列立过多少功也好她始终是背叛者，绝不能轻易放过她。他们说，作为俘虏的她是彭格列的重要筹码之一，利用她威胁云雀恭弥或榨取更多利益是必须。他们还说，十代首领泽田纲吉存有私心罔顾家族利益与声誉，公私不分的人是无法统领彭格列的。

面对这些四处飞扬的激烈言辞，泽田纲吉只是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我并不是为了她才这样做，是我自己心里认为这样处理最为妥当。还有，彭格列的首领，是我。”

无用解释。无须赘言。
所有流言蜚语顿然销声匿迹，彭格列上下无一不开始投入到送还的筹备工作当中。

从那天起一周的时间已然过去。泽田纲吉更加确信自己的决定没有出错。
此时此刻，在距离自己不远的位置上，端正地站立着的是，已经不需要别人搀扶的她。

乌黑亮泽的长发梳理到耳侧用深红色的细绳扎好。素雅的水蓝色连衣裙未过膝盖，配衬上墨蓝色的半圆形两瓣领口与泡泡衣袖点上了小小的白色水玉，以及胸前由丝带绑成的大蝴蝶结，不失可爱与活泼，并与米黄色的小凉鞋相得益彰。
较往日显得更为亭亭玉立的她，仿佛是初次与心爱之人约会那般，很明显精心打扮过衣装。所谓女为悦己者容，直到方才她还在担忧着自己的脸色如何、衣服有没有哪里乱了、配搭会不会奇怪等等，孜孜不倦地询问身边的女眷们。

倘若不是右小腿上依然缠着渗出点点药水痕迹的绷带那么醒目，泽田纲吉几乎都要忘记一周前的她仍在病榻上被折磨得面容枯槁，消沉地跟他说着她对未来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泽田纲吉觉得人心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明明挣扎了大半个月都没多少进展的病症，居然在一星期内能得出这样的成绩，并非神迹的降临，而是源于她心境的变化。

如此一来，那几位过于溺爱她而不愿把她送走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已经不再属于彭格列的事实。因此，她们不再劝阻，而选择送还约定之日的今天，默默地陪她来到此处，为她送别。

这里是彭格列基地后方的大型直升飞机停机坪。
从远方一路开来的黑色中型私人直升飞机悬停在正上方，开始徐徐降落，发动机与螺旋桨的高速振动发出的巨大噪音有规律地轰隆隆作响，同时朝四周刮起剧烈得疯狂的旋风，席卷整个停机坪。
在停机坪一侧等候的众人无惧噪音与狂风，只管神情凝重地注视着下降的直升飞机，而分布在各个角落的保镖更是严阵以待的模样。
毕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发生约定之外的事。例如暗杀，例如恶斗……

当直升飞机距离地面的高度已所剩无几之时，靠后的机舱门忽然被拉开，半身探出的是风纪财团的首领云雀恭弥。
神情一如既往的凌厉冷峻，清爽的黑短发和整洁的西装被狂风吹得凌乱，却不碍他利索的动作。没等直升飞机最终着陆，他已纵身跳下一米多高度，稳定落地的一刻便朝等候的人群中快步迈出。
而与此同时，另一方的一平毫无预感地兴奋地喊了一声“云雀先生”便脱离人群往直升飞机方向直奔过去。她似乎已经忘记自己双腿仍然带伤不能如常那般自由跑动，跑起来的身体东歪西倒好几次几乎摔倒在地，后方看着她亡命般跑开的背影的彭格列一行，无一不在惊讶的同时为她捏一把冷汗。

即将往前摔倒的瞬间，云雀恭弥伸出了双手。一平整个人撞入他怀内的同时，他双手环抱起来，力度收紧再收紧。双手死死抓住他背部的她的脸埋在他胸前，他从前没有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居然如此单薄，好像一放松就再也无法捉住那般。那一瞬间，押住她身体的双手手背上的经络凸现，连手指也捏得发白，好像想要把她嵌入自己体内那般全力抱紧。
“云雀先生…”
“一平。”
巨大的噪音中惟独紧紧相拥的二人能听见的，深情地呢喃。

风纪财团的直升飞机最终停落在彭格列的停机坪上。机顶上的巨大螺旋桨的旋转慢慢减速，噪声与狂风因而逐渐式微。
直升飞机上跳下的是云雀恭弥的得力助手草壁哲矢，以及两名戴着墨镜身穿西装的人物。
而彭格列方面亦有同样的人物，在泽田纲吉往停机坪中央迈出脚步之时跟随左右。

恋恋不舍地离开云雀恭弥怀抱的一平，不愿意把双手放开，手心一直贴在他的胸前，半伏在他身上的她只是侧过半身，扭过头去看逐渐靠近的泽田纲吉的眼神里充满了惴惴不安。
而云雀恭弥的表情依旧不见半点风云，只是右手顺势停在一平的腰间似乎亦同样并不乐意把她松开。
势力各异的双方以他们二人为中心展开了对峙的阵势。

来到他们跟前的泽田纲吉未看一平半眼，只一味直愣愣地盯紧云雀恭弥，棕色的瞳孔里放射出悚然的震慑力。脸上写着的，是作为彭格列家族首领的冷酷严峻。

“云雀前辈，请你已经务必遵守会议上立下的条约。”并非请求，而是命令的语调。
“啊…”面对泽田纲吉可怕的威慑，云雀恭弥面不改色，悠然地表示了肯定。

泽田纲吉似乎并没有立刻相信了总是轻描淡写的云雀恭弥，他保持着生硬冷峻的神情与云雀恭弥四目交锋。良久，他才轻轻吁了一口气，双眼一眨之便褪去了骇然的颜色而换上了温暖与关切，低下头的他视线转向一平，露出柔和的浅笑。

“一平。再见了呢……下次见面就是敌人了。对战的时候不用手下留情。”
“…泽田先生……”犹如被他的温柔感染而放下了警戒那般，一平的右手不由自主地离开了云雀恭弥的身体，五指捏起的小拳头摆到自己的胸前，好像心脏忽然剧痛起来那般摆出痛苦的神色，蹙起眉头的她抿了抿唇，充满歉意地哽咽，“对不起…”

视线越过泽田纲吉的肩头，同样带着悲痛扫视过站在后方忧心忡忡不知所措的彭格列家族成员——
山本先生、笹川大哥、蓝波、骸先生、库洛姆、京子姐、小春姐、花姐姐、碧洋琪姐、风太君……那是十年来与她经历各种风雨一同成长的伙伴们，是朋友，更是家人。
“大家也……对不起……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
她实在不忍看到他们为她担忧她难过的表情，便马上把视线收回，低着的头部前额抵在云雀恭弥胸前，不再言语。
泽田纲吉深知其实她又何曾希望别离，彭格列亦曾经是她的归宿。但是，那已经是过去式。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泽田纲吉选择的是轻快地说道：
“大家明白的。因为我们都是一平的家人啊。”

泽田纲吉的话是给与她的救赎。
她满溢悲痛之色的皱眉稍微得到释然，咬着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泽田纲吉又把视线回到了云雀恭弥脸上。但他并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恢复了刚才严峻的神色直盯着云雀恭弥。
意识到什么的云雀恭弥搂过一平的肩转过身，在她耳边留下一句“你先上去”的轻言细语，便把她交给一直在后方等候的草壁哲矢。

不解的一平离开云雀恭弥身边时明显表现出莫大的不安，但遵从主人命令草壁哲矢一直把一平往直升飞机方向领去，她也只能被扶着登上直升飞机的台阶。在她踏入机舱的那刻，直升飞机的发动机便又开始响起启动的机械音，螺旋桨也随之转动，不过几秒停机坪上便又再次遭受巨大的噪音和暴风的袭击。
已经进入到机舱的她把头探出门外，二人身影清晰可见，他们的交谈却无从听闻。

泽田纲吉忽然迈出脚步。
霎时间，云雀恭弥身后的两名保镖挺身而出，不知从何时何处已经举起了手枪。当然另一方也不甘示弱，泽田纲吉身后的两名保镖也如对方那般摆起了阵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像电影里的黑手党火拼那般用真枪实弹拼个你死我活。
然而未等他们的枪口双双瞄准对方额心，两位首领却一同举起右手制止了他们接下来的贸然动作。

一秒。
泽田纲吉的左肩在几乎要碰上云雀恭弥右肩的地方停下。
泽田纲吉开始说话。然而在这噪音狂欢的环境中，除了读唇，根本没有其他办法能知晓他们的对话。

“请你发誓。云雀恭弥。”泽田纲吉如此说道。
“……”
“发誓你会保护她，不再像这次一样把她丢在战场上。”
“……”
“今后要是她少了一根汗毛，我都一定会全力把她带回来。彭格列的大门永远为她打开。”
“……”
“……”
“我发誓。”

云雀恭弥会保护一平一辈子。以生命为代价。

——没有任何第三者知晓的，私下订立的约定。

云雀恭弥最后听到的，是泽田纲吉一个表示满意的短促的轻笑。

泽田纲吉转身远离，潇洒从容地回到人群中。
云雀恭弥也转身往直升飞机方向走回去，轻盈地跳入机舱内。
背对背的二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迈进。

尔后，直升飞机缓缓上升，在高空悬停半秒后，一路往北前进，逐渐消失于晴空之中。

恢复了平静的停机坪上，人群却久久不散。
有人还在远眺早已不见直升飞机踪影的天空，有人则低头叹气表示遗憾，有人直接哭倒在别人怀里。同样是出于对一平深爱的情感，面对离别的表现却各有迥异。

而他，泽田纲吉则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不因为任何理由，只是随心而行，他心里告诉他必须放她回去。

因为她不再属于彭格列，她的归宿不在这里。

他深呼吸一口气。
垂下的手忽然被什么温热之物所包围，侧过头之际，是牵过他的手的妻子泽田京子表示赞许的温柔的笑脸。




After story

那一瞬间还以为要发生什么。但结果泽田纲吉只是在云雀恭弥耳边说了什么。一平对内容并不好奇，她只关心云雀恭弥能否平安回到她身边。她深知自己再也受不了离别的痛苦。
直升飞机离开地面缓缓上升，一平本想透过小小的窗户跟过去作最后的道别，却在云雀恭弥一声不吭地蓦地紧紧捉住她的手的一刻被夺走所有心思。惊讶的她正想问怎么了，转过头的瞬间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朝她脸上伸来，手指轻轻地碰上她的脸颊，拇指轻轻地抚了抚少女细滑的皮肤，似乎在斟酌什么一样。
她或多或少有点吓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混乱的思绪正努力想要整理出他的意图。
然而未等她得出什么结论，拇指停下轻抚的云雀恭弥用他一贯低沉的语调说道：

“抱歉。让你承受那么多。”
“……”

一平讶然。
而同时又似乎瞬间明白了他的抱歉里面包含了许多许多——

他要把一平从她深爱的彭格列带走，所以他抱歉。
他在那天的战场上丢下了决心牺牲自己的一平，所以他抱歉。
他没有选择强行突破彭格列把她救出来，所以他抱歉。
……
要是他能更强大，他便可以保护她免受所有苦痛。
他感到抱歉。

但是，一平其实从未企盼过得到他的道歉，一路以来为他做的无非是按自己的心去行动。她不要什么莫大的酬劳做回报，她只要他留在自己身边。
仅此而已。
其他什么的都不要紧。
真的。

一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难看地哭了起来。当她抬起手，手心覆上他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手背上时，摸到了温热的湿润，她才感觉到鼻子酸得不行。
啊……难看死了。明明决定今天一定要给他最美好的自己的。
但是，顾不上了——

“没关系……只要、云雀先生和一平在这里…就足够了……”
吸了吸鼻子的她努力地把卡在喉咙的话语吐出。
或许是她的样子太滑稽了，她下一秒得到的回应，是他的一个浅笑。

“啊…我就在这里。”轻柔得好比羽毛的话语。

不对……他脸上的笑意并不是她哭得难看的脸引起的。
那是他由衷的笑。
一平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澎湃，不顾一切地扑入他怀中，像是刚才在停机坪上的延续那般用尽所有力气死死地抱住。
到底是一种怎样无法按耐的冲动使她能如此大胆？一平也不清楚。她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此时只想要在他安稳的怀内尽情哭泣。



After after story

助手席上草壁哲矢感到压力山大，但顾不上会不会惹起上司的不满，为了安全至上他还是决定深呼吸一口气，积蓄好勇气扭过头去——
“恭先生、一平小姐，打扰你们真的非常抱歉。可是现在已经是在半空了麻烦你们扣紧安全带……”
半路插入的话语让一平忽然意识回来这里并非云守府的某个房间，而是异常狭小并挤满了定员六人的直升飞机机舱内。
僵硬地往右看去——前排的草壁先生满脸尴尬地望着抱成一团的他们，再往左看去——后排的两名保镖虽然目无表情，但他们被墨镜所遮挡的视线却非常明显，不可置疑是朝他们二人盯着看的。
一下子涨红了脸。
她为什么就忘乎所以了呢？
“对！对不起！！！”
一平立刻离开云雀恭弥怀抱的范围，端正好坐姿，拉下座位上的安全带扣好。而云雀恭弥也一言不发，默默地扣上安全带。若无其事的模样似乎毫不忌讳与她亲热地一面被看到那般。
一平很羡慕他的镇静与从容。
不过偶尔又会怀疑起，该不会是他从不把这些放眼内所以才能保持面不改色呢？
正当胡思乱想又要开始之际，手背上蓦地又是一阵温热。
这次一平并没有扭过头，便能确认那是他的手心的触感。
才没有什么“从来不把自己放眼内”呢。
一平暗自欢喜。


—END—